標題7:《琉璃時代》:崔曼莉的女性與強者話題
第二章上海从地方自治以来,便失去了政府保障。人们成立各种商会、协会、帮会。它们逐渐变成第二政府,规定各自“法则”,保卫各自“民众”。乱世之中,繁华都市,个体很难生存。弱者需要依靠,强者则需更强。李威成为邵元任贴身“秘书”后,才慢慢了解,这位三十岁湖南籍丝厂老板的势力,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。譬如今日,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机构德昌堂开业,且不说背后有两湖、两广四处同乡会支持,就说李威手中这张道贺名单,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张权力表:江苏商会、宁波商会、潮州商会……丝织同业会……上海自治公所……法租界公董局……《 中国公报 》陈其美!
李威拿著這張薄薄的紙,心頭突突亂跳。今日一下子能見到這麽多頭面人物,可是生平未經之事,若是能遇上個把賞識的,沒准就能飛黃騰達,也勝在邵府做個跟班。這些人中,別人還尚可,聽說這陳其美,是個著名的四捷人物。他到上海不滿兩年時間,同盟會便聲威大振,名揚江湖。傳說他口齒捷、主意捷、手段捷、行動捷,黑白兩道無不傾倒,尤其在青幫之中,是地位顯赫。
李威想自己十三歲到上海,便入了青幫,如今也二十出頭,還是一文不名。今天一定尋得機會,向陳先生好生攀談。他正思量著,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後,輕輕咳了一聲。李威嚇得渾身一顫,忙躬聲斂氣,以聽教訓。邵元任悄聲道:“你回去一趟,楊練帶著方家小姐到了。”
“是。”李威一陣失落,面上卻微微歡喜,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?”
“你再去一趟劉府,”邵元任沈吟幾秒,還是下了決心,“請雅貞小姐過來看看,我今兒回得晚,讓阿金早些安排他們休息。”
“是。”李威答應了一聲,戀戀不舍地將賀表交給另一個秘書,轉身出了德昌堂。真是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,李威怅然不已。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觥籌交錯,談的是生意政治、財産女人,他卻像個女人,得回家照看一個孩子。李威只覺胸中煩悶,一路長籲短歎,回了邵府。
這個時候,鳳儀已經坐在邵府的西洋沙發上了。她和楊練下得火車,便一路打聽到這裏。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,女仆阿金又從甯波新到上海不久。她見楊練衣著樸素,鳳儀穿戴平常,疑是來投親靠友的。她阿拉、侬地盤問了半天,才把電話打到元泰絲廠,邵元任卻剛好又離開了。楊練不禁有些悶氣,覺得邵元任對鳳儀的未來沒做任何安排,連家裏的下人都不知情。他雖然禀賦剛直,脾性卻有些陰冷,只默默地坐著,告誡自己不可意氣用事。如果沒有十足把握,方先生不會將女兒送到這裏。鳳儀一路勞頓,來到這個陌生之所,又無一人接待,只緊緊地偎著楊練,呆呆地出神。
她見邵府牆角,擺著一台落地大鍾,通身金光燦燦,一條金色鍾擺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動,不禁想起不多時前,在南洋勸業會上,也曾見這種玩意。那時她有家有親人,也算書香門第的小姐,現如今卻是無家可歸,只等有人可以收留。她一陣氣苦,拽了拽楊練的衣角:“哥哥,我們還要等多久?”
“快了。”楊練見鳳儀神情淒楚,不由大怒。若依了他,立時就帶她走了,直接去廣東方先生處。可邵元任一直對南方政府頗有支持,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,這樣走了豈不壞了情誼。楊練耐下性子,柔聲道:“我們再坐一會兒。”
“我想去找爹爹,”鳳儀道,“你帶我去找爹爹吧。”
楊練心中一酸,不知如何回答,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。這時,李威進了門。他原在邵府見過楊練兩面,也算舊相識。李威滿面笑容,連聲吩咐讓廚房的趙伯做些可口的小菜點心,又喝罵阿金爲何不端茶遞水。等一切照顧周到了,他坐在沙發前,解釋德昌堂今日開業,邵元任實不能提早趕回,請楊練與鳳儀見諒,又噓寒問暖,詢問南京家中事宜。楊練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,見他如此,這才稍稍安心。一時飯畢,李威要安排他們休息,但楊練執意要等邵元任回來,鳳儀又執意要和楊練在一起。李威只好打疊精神,陪他們坐在沙發上,東拉西扯,聊些風趣之事。
與此同時,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,與陳其美把酒言歡。陳其美現年三十二,比邵元任長了兩歲,便稱他爲元任弟。邵元任稱他其美兄。
“元任弟,”陳其美道,“我也是商賈出身,自認爲振興國家就必須振興經濟,他日革命成功,還要向你多多請教,我們一起在上海做番經濟大事業。”
“其美兄言重了,”邵元任道,“元任不過是個小商人,實在不敢擔當。”
陳其美哈哈一笑:“虞洽卿先生經常向我提起你,說你是難得的人才,我總不能懷疑他的眼光吧。”
“哦,”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關系深淺,假作不知道,“我聽說虞先生雖然是浙江人,卻喜歡吃辣椒,這是真的嗎?”
陳其美訝然道:“我這些天,日日在他家吃飯,怎麽沒看見紅通通的辣椒?!”說完,他指著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書道:“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,你問問他可是真的。”李平書笑著點點頭。邵元任打了個哈哈:“邵某道聽途說了。”陳其美似乎有些微醉,拉住邵元任的手,低聲說:“元任弟,建設新上海,指日可待了。”邵元任扶住他:“其美兄放心,元任當盡匹夫之責。”
這場酒直喝到深夜,賓主盡興而歸。邵元任沒有乘車,改爲步行。兩個隨從不緊不慢地跟著。此時正是秋天,氣候微涼,邵元任慢步前行,心中籌謀計劃。再過段時間,上海就會是個新天地,到底誰會是這個新天地的新主人?光複會雖然根基深厚,可惜李燮和不是大治之才。同盟會雖氣候漸成,但畢竟時間尚短,很難看出誰更勝一籌。不過,陳其美倒真是個人物,他一手在青幫拜山堂、結兄弟,一手大肆拉攏江浙財團、結交社會名流。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,二人你來我往,大設玄機,不禁暗自冷笑。他豈不知虞洽卿不愛辣椒,不過小試陳其美與他的關系好到什麽程度。而陳其美對他做出的“經濟事業”的承諾,也真是好大的一個黃金空殼。不過就算這是空的,也不由人心動不已。
雖說時局緊迫,還是再拿捏幾分尚好,以免賭錯了人物,贻禍無窮。他計議已定,略感一絲輕松,這才想起鳳儀。楊練比約定時間早到,又無電報通知,多半是南京出了變故。本來方先生之子,無論男女,他都應善自撫養。不過若是男孩,他可教他文韬武略,將來經世治國,成就一番偉業。一個女孩子,無非是供給吃穿用度,若說教育,還真沒什麽章法。教成雅貞那樣,好雖是好,可就如暖棚裏的花朵,經不起風霜。學成一些革命女強人?不男不女,還是免了罷。邵元任左思右想,覺得這事比政治還要麻煩,要不是爲了穩定與南方政府的關系,他真是懶得把鳳儀收入邵府。不過此次由楊練親自護送前來,倒是個好機會。楊練天賦異禀、武藝超群,如能借機把他留在身邊,那就是如狼添伴、如虎添冀;就算留不下他,也可有個深交,以備他日之用……他不知走了多久,舉目望去,見夜色濃重,唯邵府小樓燈火通明,似無人安睡。
邵元任邁開步伐,一會兒到了家。保镖早就叫開了門,阿金與小衛垂首站在門邊,楊練和李威站在廳中。邵元任一見楊練,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身前,緊執其手道:“可把你們盼來了,鳳儀在哪兒?”
“這兒!”楊練指了指沙發。邵元任見一個小女孩臥于沙發之上。大約聽到了動靜,她猛地睜開眼,翻身坐了起來。
這女孩又瘦又小,但滿臉倔強,雙目靈動機警,毫無退讓與羞怯之色。邵元任大感意外,一股好感油然而生:“你叫鳳儀。”他笑了笑道:“怎麽睡在沙發上?”
“快叫邵叔叔。”楊練連忙道。鳳儀低下頭,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:“邵叔叔好。”
“好,”邵元任道,“這麽晚了,怎麽還不休息?”
“我們在等你。”鳳儀看了看楊練,答。
“阿金,”邵元任道,“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嗎?”
“好了好了,”阿金慌忙道,“阿拉不曉得是給小姐住的。”
邵元任環顧客廳:“劉小姐回去了?”
“劉府說小姐這幾天身體不好,”李威低聲解釋道,“等好了再來。”
邵元任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。鳳儀正仰頭看他,覺得他表情微變,其余人皆沒有察覺。邵元任拉住鳳儀:“走,叔叔帶你去看看房間。”
二人手拉手朝樓上走。楊練與李威小心地跟在後面,阿金與小衛又跟在這二人之後,另有幾個手下,分四角站在客廳之中。合家上下,無有一人聲張。鳳儀大感詫異,覺得這裏的氛圍與汪宅完全不同。邵叔叔初次相見,雖不十分親近,卻令她很是安心。她覺得他的手又幹燥又有力,不禁想,只要我拉著這只手,就沒人敢來傷害我。想到這兒,她不禁擡頭看了看邵元任,邵元任恰巧也在看她,二人相視一笑。邵元任天性肅穆,不喜孩童。雖常資助一些老鄉或朋友之子,但他從不與孩子們相見,偶爾有人帶著孩子前來道謝,小孩兒見了他,也只是害怕。衆人都以爲他是謹慎的人,又有尊嚴,故而如此。誰也不能想到,這個二十歲闖蕩上海、三十歲建立企業王國的青年男人,其實對所有柔弱的東西心懷恐懼。此時他見鳳儀神態自若,落落大方,不禁感到一種新鮮。“我不僅不厭煩這個孩子,而且非常喜歡,”邵元任吃驚地想,“她就像一株生機勃勃的小樹,令人充滿信心。”他打開房門,這是間很大的臥室,有高大的衣櫃、寬大的書桌,還有一張西式雙人床。
“喜歡嗎?”邵元任問。
鳳儀說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。對一個孩子來說,它太大了。邵元任看了她一眼:“不喜歡我們慢慢改,今晚先睡這兒好嗎?”
鳳儀點點頭。“一個人睡怕不怕?”邵元任又問。
“不怕!”鳳儀幹脆地回答。邵元任笑了,他命阿金幫鳳儀安頓,又讓李威回去休息,然後拉住楊練道:“我留了塊湖南臘肉,一直等你來,今夜我們邊吃邊聊,一醉方休。”
聽有家鄉臘肉,還有美酒,楊練拍手叫好。二人坐在小餐廳裏,邵元任開了瓶西洋紅酒,又開了瓶上好的白酒。廚師趙伯將臘肉切片,加上辣子炒了端上來,又配了幾色精致小菜。楊練一面飲酒吃肉,一面把汪靜生怎麽去世、鳳儀如何出逃、如何在茶館引洪門自救的事情,一一告訴邵元任。聽到鳳儀大擺茶碗陣時,邵元任大笑道:“看不出她小小年紀,還是個女中豪傑。”
楊練本擔心邵元任得知汪靜生死訊後,不肯長年收留鳳儀,此時見他滿面歡喜,便婉言道:“我回廣州之後把事情都告訴方先生,鳳儀就先拜托您照看了。”
邵元任聽其話音,立明心意,將筷子一放,假作不悅道:“楊兄弟怎麽說出生分的話來?請楊兄弟代告方先生,如蒙不棄,我願收鳳儀爲義女,一生盡責。如革命成功之日,方先生想接她回去,我也絕不阻攔。”
楊練聞言大喜,忙舉杯連敬三次,以表謝意。二人漸談到上海局勢,邵元任眉頭深鎖,長歎一聲,道:“我這些天,團結湖南、廣東幾大商會,在南市開了一個慈善堂,本來想做點好事情,沒想到各種勢力都找上門來,若是爲國爲民,邵某定不推辭,若爲其他,唉……”
“邵老板,有人想對你不利?!”楊練大吃一驚,忙放下酒杯問。
“一言難盡啊,”邵元任道,“邵某一介書生,能文不能武,雖然有幾個手下,但不過是裝裝樣子。不像方先生,身邊能有你這樣的好兄弟……我幾次想開口求方先生,讓你留在上海,幫我一段時間,可我也不能爲了我自己,不顧方先生的安危……”
“這……”楊練爲難了,若答應,他終不放心方先生,若不答應,邵先生多次資助南方革命,又答應照看鳳儀,這是天大的情分。邵元任掠他一眼,知他不肯輕易留下,便道:“我也是酒後失言,楊兄弟不必過慮,邵某不會有事的。”
楊練趕緊道:“邵先生,我在上海有幾位朋友,都是武藝高強之人,和幫會也沒有什麽牽連,如果您願意,我先介紹他們來幫您,等我回南方之後,再請示方先生。只要他同意,我就暫回上海一段時間,您看怎麽樣?”
“好。”邵元任聞言暗喜,以他對方謙的了解,是不會拒絕這個請求的。他忙作關切地問:“如果你在上海,那方先生的安全怎麽辦?”
“這倒不打緊,”楊練道,“我此次出行,托了幾個廣東朋友暗中保護他,相信沒什麽大問題。”邵元任這才面露喜色,和楊練推杯換盞,痛飲了大半夜。楊練自去睡了,邵元任略休息片刻後,天剛亮,便忍著頭痛開始工作了。他先去絲廠處理各種雜事,又去德昌堂查看開業情況,快到中午時,他趕回汪宅,從隱密處取出資助南方的金條,又另封一筆錢,作爲對汪靜生去世的悼金,托楊練帶給方謙。楊練此時雖不舍鳳儀,也只能硬下心腸和她辭行了。
“哥哥,你今天就要走?!”鳳儀穿著來時的舊衣裳,一下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,訝然問。
“我要趕回廣東,”楊練道,“還要把外公的事情告訴你爹爹。”
鳳儀低下頭,沒有吱聲。楊練道:“我會回來看你的。”
鳳儀擡起頭,盯住他問:“什麽時候?”
楊練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再回來,想到她小小年紀,不免內心酸楚,強笑道:“很快吧!”
鳳儀黯然失色。楊練不知如何安慰,加之革命資金事關重大,不得久留,叮囑幾句便離了邵府,由李威開車直奔碼頭。鳳儀一個人在沙發上呆坐良久,直到阿金來催她吃午飯。她勉強吃了幾口,便悶悶地上了樓,將自己關在房間裏。這些日子,離別已成爲她的功課:外公汪靜生、汪宅小院、故鄉南京,最後是哥哥楊練。她感到心裏屋裏都空蕩蕩的,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化成一種痛苦。她趴在床上,將頭埋在枕巾裏,默默地哭泣起來。
現在轉帖只以發到隨意溫馨屋或者思童茶坊了! 心裏屋裏都空蕩蕩的 內容好長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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